Emma:
江蕙:「她希望有機會能為這片土地,親口對費爾說聲「對不起」,並當面為他獻唱『半醉半清醒』。」這是一位藝人,在擁有高知名度後,背負使命,必須為這個社會做一個良好示範,回饋社會,這個故事對現在年輕孩子會是很好的身教。
這是台灣人最可愛的地方, 不論是著名的歌手 ,
或是地方上默默無名的人都樂於助人的,身為台灣人真的感到驕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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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Jody」,從你的留言,我第一次注意到江蕙的英文名字。
那是一九九九年初,冬末春初之交,你,費爾.車諾夫斯基,一名聽不懂台語和國語的外國人,飄泊於阿里山山區時,不斷地聽到了,各地都在播放著她的閩南語歌曲。
我對照了歷年江蕙的歌唱作品,那時她正巧出版了《半醉半清醒》。在這張睽違二年多的專輯裡,江蕙的唱腔首度融入生活況味,擺脫了傳統閩南語歌曲的苦情風格。你後來購買的想必就是這一張吧。
你就這樣反覆聆聽著江蕙的歌曲,壓抑著悲傷,一邊繼續在這個異國的偏遠森林,尋找你失蹤的孩子,魯本。雖然江蕙被譽為「台灣人最美的聲音」,但我從未想過她的歌曲竟能安撫一名異鄉者的失子之痛,而你似乎從第一回聽到時,就獲得了幽微的鼓舞力量,因而牢記著它了。
記得初次遇見你在奮起湖。那天我坐在月台上,正準備享用著名的火車便當。才打開熱騰騰的飯盒,遠遠地便瞧見一名高頭大馬的外國人,胸前掛著一個告示牌走來,乍看還以為是傳播福音的熱情信徒。我慌忙撇過身子,兀自吃著便當,根本未曾留心你的形容,或者在做什麼。
未幾,在祝山,我們有了第二次的碰面。一個寒冬早上五點初頭的清晨。很多遊客搭乘支線火車到來,瑟縮地端著熱食,擠在觀日台等待日出,你又在那兒悄然現身。
那天你依舊披著一頭亂髮,衣著簡單,蓄滿髭鬍,胸前仍掛著那個醒目的告示牌。這時再見面我仍誤以為,大概只有狂熱的宣教士,或者摩門教徒,才會這麼勤勞,一大早到來吧。
等走近你細瞧,才赫然看見,那告示牌上,印著失蹤已經近一年,魯本的半身像。
你不斷地朝觀光客群走去,不斷地微笑著,以簡單的中文問候,「你好!」然後,展示紙板上的照片和英文,還有別人幫你寫的中文:
「你有沒有見過,這位紐西蘭金髮青年,他叫魯本。我是他的父親,從紐西蘭來……」
當我看到這些內容,一時尷尬不已,再想及去年十一月,魯本的失蹤,旋即浮昇想幫忙又使不上力的無奈。
不知你在此多久了?是否每天都如此早起?日出之前,一名走江湖賣膏藥的王祿仔仙,一如過去持著一款藥品在兜售,但大概是受到你的感召吧,這回站在欄杆前,向群眾大喊時,居然講出這樣的內容:
「我手拿的是從那玉山東峰來的雪蓮,非常的珍貴。但今仔日我不想賣了。今仔日,我要特別跟恁介紹,頭前的這位金頭毛的阿都仔老歲仔。咱毋看他這樣子,好像耶穌一樣,他是真心真意來咱阿里山,找伊後生。今仔日我毋做生意了,你若有能力,在深山裡,找到一個金頭毛的年輕人,一定是阿都仔的囡仔。你若找得到,拜託你來找我,你不但會有獎金,我還會把我這些珍貴的藥財,全部送給你。」
你雖然聽不懂台語,但看到這位江湖台客如此賣力地宣傳,勢必了然他的熱忱。或許,無濟於事,但你仍投以感激的眼神。
我遇見你時,你在阿里山,大概已滯留一個多月了,沿著古老的阿里山鐵道旅行,從低海拔到高海拔的村鎮,一路上有許多當地人,都熱情地幫助你。相信這時,你已經非常熟悉江蕙的歌曲。你的留言如此敘述,你持續聆聽著這悲傷而甜美的歌聲,它滿溢著溫柔和感情,勝過任何你曾聽過的音樂,跨越了文化和音樂的界限,語言不再重要,給了你繼續的力量。
魯本是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中旬,隻身來台旅行的。據說他最早的旅行計畫是要到雪山,但是後來改變行程,前往阿里山。他想以徒步旅行,橫越某一條山路。
為何他會選擇台灣的山岳旅行呢?原來,在紐西蘭時,他就經常縱走山林。台灣山勢嵱嵷,森林多樣豐美,相信魯本對這樣的地理環境,一定也充滿嚮往吧。
但十二月四日,你們發現,魯本走入森林之後音訊杳然,並未按約定返國。我們發動了數千人,搜遍了阿里山鄉山區,竟也找不到他的蹤影。
根據當地人的見證,魯本最後登記下榻的旅店,在沼平車站附近。後來有人見證,隔天他曾探詢前往眠月線的方向。很可能,他想循此一荒廢的鐵道下切山谷,走訪偏遠的豐山村,也可能是更北的溪頭。
登山健行最忌諱,獨自進入陌生的荒野山區,但有時一個人的流浪和放逐,更能體驗私我和自然的關係。這種辯證很兩難,危險的降臨跟心靈的發掘往往只一線之隔。不知二十五歲以前,魯本在紐西蘭是否也曾這樣和森林對話,獲得生命的啟發。台灣的教育裡,其實是很缺乏,也很排斥探險的。
從他選擇一個人,走進阿里山荒涼陌生的森林,這樣的勇氣和精神,想必是多年的習慣和養成。歐美年輕的自助旅行者,進入台灣的高山,獨來獨往者還真不少。我很好奇,這樣追尋自我的學習,父母和師長扮演著哪樣的角色。比如你,做為一個父親,又如何從旁給予意見或支持。
摒除自然教育這一環,從登山的經驗,魯本這趟最後的旅行,有兩個關鍵的因素,頗值得日後年輕的山行者參考。
從新聞報導的資訊,我很驚訝,魯本使用的竟是一本十幾年前出版的英文旅遊書,而非精密的登山路線圖。這種通俗的指南,登山地圖往往相當簡略,路徑亦畫得模糊。
熟悉此山區的人也深知,縱使擁有本地最翔實的地圖,山區的路線恐怕還有待實際的驗證。若無嫻熟山路的帶隊者,很容易迷途。但魯本不知,信賴地按圖索驥。可能因而在山裡迷失,發生了意外。後來,你也對一些旅遊指南的誤導氣憤不已,直指道,「這本書害了我的兒子,這是一本壞書!」
再者,魯本既然來到阿里山,應該多探問一些訊息的。本地有經驗的登山嚮導,都會再三勸阻,別單獨前往。
我在祝山遇見你時,正埋首撰寫阿里山地區的旅遊指南。對這條鐵道支線還算熟悉。沿著它,在即將完成的登山地圖裡,我小心翼翼地畫出四條向左下切的山徑。過去的地圖只有兩條。
第一條是通往鄒族來吉村的縱走,要翻過惡靈之魂集聚的小塔山。第二條經過石夢谷到豐山,名字好聽,一般人卻不敢獨行。第三條係早年救國團縱走的傳統路線,中途有千人集聚的大石洞,原始而崎嶇難行。還有第四條叫溪阿縱走,早年更有成千上萬像我這年級的人,浪漫地走過。但賀伯颱風之後,山路就崩壞了。
這四條路,如今以我的登山認知,無疑是台灣中海拔山區最為兇險的地方。除了地圖畫得謹慎,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,還加註了詳細的文字說明。只是,旅遊指南不會呈現作者的心情。魯本可能不知,台灣的旅遊指南很少翻新,更何況是地圖的資訊。他從地圖找到的山徑,從半甲子前迄今,就不曾再變更了。
就不知魯本走的是哪條路了?
在台期間,你還主動配合警方,到阿里山每一角落探尋,雖然語言不通,但還是挨家挨戶,向沿路的人比手畫腳。甚至親自上電視,向我的同胞求援。
後來,我又在奮起湖老街遇見你。你的穿著和打扮仍是老樣子,遠遠地便清楚認出。其實,那時整個阿里山鄉的人都認識你,也對你充滿敬意。
這條老街就有賣江蕙的唱片,你是在這兒買的嗎?也不知那時,你是否聽懂歌詞了?「啊/心塊半醉半清醒/自己最明瞭」。或許,你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首情歌呢!
按理台灣是個傷心地,你應該不會再回來的。但相隔一年,你再度出現於阿里山。原來,紐西蘭的台僑們透過報紙,了解你的情形,感動之餘,再集資五千美元,讓生活貧簡的你,還有餘裕,再度回來尋找兒子。
這回你長時以豐山為家,彷彿自己也是地震的受難者,協助九二一大地震組合屋的重建,也跟當地村民結下深厚的友誼。同時,還走訪隔鄰的來吉,跟鄒族人研議,如何跟毛利人文化交流。你還拍攝了紀錄片,留下阿里山的美麗山水。一邊拍,一邊繼續跟失蹤的孩子對話,敘述這個魯本很想抵達的地方。
我在豐山旅行時,好幾位友人都提到,他們還帶你深入石夢谷,探尋一副無名的屍骨。儘管你也是登山好手,在這趟山行途中,還是摔了好幾次。相信這樣的深入,你更能瞭解自己的孩子,走進阿里山森林時遇到的狀況。
你從未怨天尤人,責怪台灣的不是。你們的家庭教養和文化,讓你選擇了感恩和沈默。我想魯本在這樣的環境長大,勢必也跟你一樣,擁有對異國文化和山水的熱愛。要不,就不會隻身跑到台灣的偏遠山區。而你們又積極地鼓舞孩子,向遠方出發。
當你要返鄉時,接受了報紙的訪問,我更明確地獲得了答案。當白目的記者問你,「請問這回來台尋找兒子,有何感想?」你誠摰地說,「我很欣慰,自己孩子的最後,是在台灣的山區結束。」
這句話是我聽過最動容的回答。當我們的年輕人,整天夢想著遠飛歐美時,我好想問魯本,到底是什麼樣的驅力,讓他不辭千里,來到一個比你們家園還小的島嶼,更願意冒險深入阿里山。如今我深信,你已經幫魯本回答了。
二○○二年你返回紐西蘭後,在音樂網頁上留言,希望站長能把這封感謝函,轉交給Jody。你還想當面感謝她,感謝她的歌聲,一個清楚的台灣印記,伴你度過生命裡最悲慟的一段時光,給你繼續尋找孩子的力量。
我不知道,後來江蕙是否有收到這封信。收到信時,是否也知道,這個異國青年失蹤於台灣山區的深層意義。
但我很想告訴,你回來隔年,江蕙又出版了《風吹的願望》。以前她的歌詞和曲風都以悲苦的戀情為主,這首和專輯同名的主打歌,曲風溫暖自在,還是她較少選唱的類型,或許你應該聽聽,同時知道歌詞的內容。
我總覺得,那好像在描述你和魯本的感情。比如:「你是一隻飛來飛去的風吹/ 親像鳥仔快樂隨風自由飛/你有時高/有時低/尚驚有一天無小心打斷線/伴到你飛過一山又一山/牽到你飛過一嶺又一嶺/有一天你會看遍/這個花花世界/甘是你放底心內的願望」
那段時間,我在阿里山旅行,想到你們父子跟台灣的情緣,暗自發心,決定把這段邂逅的感觸寫下。如今時隔多年,或許江蕙小姐也該知道這段往事吧! (本文蒐錄於《十五顆小行星》一書)
Source:劉克襄部落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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